采访 不单 / 整理 也成 /图 几米《幸运儿》
〝我打了个喷嚏,发现整个床单都是血!
曹可凡:你说到1995年的那场大病,使你对生命、对很多事物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,那究竟是一场什么病?
几米:就是所谓的血癌。
曹可凡:当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你的时候,你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?
几米:我第一个反应还蛮好笑的。因为看了很多爱情小说,描述男主角或女主角得了癌症后很美的故事,我就怯怯地问了医生,医生说在我的脊椎里发现不好的东西,我说是不是癌症?他点点头,我就开始流泪。我去住院时想,这应该像感冒一样是个小事,没想到给我这么大一个宣判:不准出院,马上治疗。
曹可凡:那时候你觉得绝望吗?
几米:生命整个被抽断了。绝望当然有,还有怨恨。为什么是我?我做错了什么?但是没有任何答案。接着是以泪洗面。那段时间,我就在等待,无止境地等待,因为它永远停在那儿。最难熬的是与世隔绝。
曹可凡:但那段时间,即便是这样平凡的小事都变得非常奢侈。
几米:连下床都做不到,我只能看看窗外的蓝天。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,那时候我脆弱到每天盯着窗外的蓝天看,有一天,有一只鸽子飞过来,它又 飞走了,我就泪如雨下。它可以飞走,但是我永远飞不走,我可能永远躺在这里。以前这是无法想象的。
曹可凡:你还记得那个情景吗,当你获得医生批准,离开医院回家的一刹那?
几米:我永远记得。我每天都苦苦哀求医生,我可不可以回家?因为我没办法支撑那么久,因为已经住了很长时间。医生同意了。可在医生同意我回家的那天,我打了个喷嚏,接着发现整个床单都是血!我不敢告诉医生,因为我想出院,所以隐瞒了。
曹可凡:把这个症状给隐瞒起来了?
几米:对。我不敢告诉医生我现在不舒服,那样他会留下我做另外的检查。我一直想逃,我当时心里跟我太太说,我们永远不要回来这里。此后非常长的时间里,我甚至不敢走到医院附近,只要看到那幢大楼,我就不寒而栗。医生告诉我不要感冒,我只要一感冒,我就完了……我就在那样重复的岁月中过了很长的时间。
〝开始创作,只是觉得好玩〞
曹可凡:你觉得这样一场大病,对你的心灵产生一种怎样的冲击?
几米:我变得更加敏感。可以比较我生病前后的作品。生病前的作品是充满欢乐、多彩、夸张的比例,侵略性的构图,是一种为所欲为,爱怎么画就怎么画。因为生病,一年没有画了,在家工作的骄傲也都没了,因为没有哪怕一毛钱的支柱。刚好我一个编辑朋友说,你要不要再来画?我就开始重新画了。
曹可凡:我个人觉得你的作品最感人的地方是,你往往赋予书中人物一种单纯的儿童的渴望,而后又把这种渴望放在一个现代成人的大都市的背景中。所以我们阅读时,既读到了熟悉的现代生活,也回忆起很多非常遥远的寂寞的童年。
几米:我也没办法想这么多。可是因为生活几乎被噩梦填满了,所以在创作的时候,总想用一些美梦来填满。我将这两个结合起来,可能就产生了一种遥远的空间,一种让人向往的东西,而那些东西都是儿童特有的天真、梦想、理所当然的快乐。画图时,我自己的确感到非常快乐。
曹可凡:你是用一种愉悦的心态来完成作品的?
几米:不一定。但我通常是愉悦地开始的,开始创作时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好玩,一男一女住在隔壁,却向左向右走,我要来捉弄他们。可画的时候,那样的氛围就出来了,我为他们感到难过,为什么住在隔壁却要千里寻找?阴天的时候,他们在马路上快步地寻找对方;月亮突然跳出来的时候,他们疲惫地回家……这些出来后,好玩已经被替代了。
曹可凡:你创作比如《向左走,向右走》、《地下铁》这样长篇故事时,也是由一个画面不断延伸开来的?
几米:还得先有总体的故事构思,通常都是从第一个画面出来。比方说《地下铁》,是有一天我打一个草图,画一个中年男子走出地下铁。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张图!可对一个创作者而言,他却像通了电一般,我突然觉得,天哪,他有故事!我的直觉告诉我,他在呼唤我。我就画一个人不断地走进地下铁,他出现的另一个出口是另一个世界,它是荒谬的、神奇的、魔术的。画着画着,我就觉得这故事画不下去了。当他看见真正的地铁,这个故事没有办法进行了。再过半年,有一天我突然想到,他因为看不见,所以〝看见了〞,这个故事突然又开始走动了,我马上把这个男人改成女人,因为她看不见,所以她可以想象她的地下铁是何等的华丽,何等的荒谬,何等的神奇,她去探索她看不见的世界。就像我们都是看得见的,但是这一墙之外的世界,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。所以创作常常是从一个非常小的点开始,你要一直灌溉它,一直追求它,它有一天就会忽然长成一棵树。